本帖最後由 youthsing 於 8/10/2015 11:52 PM 編輯
IV
自8月27日以來,足足有72小時聯繫不到克利夫。臨時無線電發射站的信號處於連線狀態,可是一直無人回覆,A組帶去的2隻勇士鷹亦沒有出現。按原訂計畫,若A組失聯超過五天便由B組負責搜救工作。我苦苦思索那片荒涼偏僻,人跡罕至的森林究竟發生了什麼狀況,以致那支經驗豐富的專業考查隊伍集體失去聯繫。我想尋找當地政府的幫助,但遭到懷特的堅決反對。他表示整場考查活動是非法進行的,事先沒有向當地政府申報。若A組僅僅是遇到技術上的小麻煩,貿然驚動政府就會使好不容易開展的研究泡湯。經商量後,我和懷特決定帶領剩下的16名隊員提前動身。
9月1日凌晨,B組18人坐上餘下的2架多功能水陸兩用車,離開莫爾塞姆前往東北方的森林。根據無線電信號,A組紮營的GPS座標為「49.45736, 08.51074」。我們預計能在中午前渡過萊茵河,抵達A組的紮營地點。雖然暴雨逐漸減弱,降水量跌至每小時60毫米,但周圍的能見度依然很低。昏黃微弱的車燈打在無盡的黑暗虛空中,映出千萬根墜落的銀針,只有出其不意的閃電偶爾將前方道路照得通白。
我在車上閉目養神,不一會就沉入夢鄉。在我人生最後的安穩的三小時裡,我夢到了和藹的父母和純真的弟弟,夢到了那位誠實的語言學好友,夢到了美麗動人的前女友莫莉。理所當然,還夢到了那三個怪夢。
奇異的夢境比在船上更加清晰了。儘管都是些顛來倒去反反覆覆的場景,它們在感官上的印象卻比現實還要真切,彷彿屬於我失落了的記憶的一部份。
在二疊紀陸地跳躍的巨型昆蟲,在白堊紀天空飛翔的翼龍,在無數世代中觀察地球變更的超智慧型生物……他們在夢中漸漸重合在一起了。對,三者是互相有聯繫的。遠古昆蟲和遠古飛龍出現的年代雖然相隔兩億多年,但是牠們最後都來到了同一個地底洞穴,在最深處晉見了同一頭龐然大物:第三個夢境中進行精密計算的超智慧型生物。
夢境已經變得如此清晰真切,心中忽然冒出一種奇怪的預感……我會不會像蓋諾賽克特和化石飛龍一樣,到達地底洞穴的最深處,晉見那充滿智慧的上古生物?……不,不是這樣的。那僅僅是無意識機能按照記憶創造出來的幻想,與我的未來毫無關係。現在必須切斷任何荒誕離奇的念頭,盡力搜救克利夫團隊……然而,當我想起昨晚洗澡看見的,那擴散至全身肌肉的六角形孔雀綠圖案,在燈光下鱗片似的一塊一塊閃耀著白光時,我的胸口和背心湧起一陣噁心的麻癢。
連綿大雨直到中午最終放晴。我們找到了A組紮營地。
營地出奇的平和,幾乎看不出打鬥過的痕跡。然而,我們卻悲痛地發現A組成員無一生還,包括克利夫在內的38具屍體悉數在4輛水陸兩用車上被發現。他們身上沒有任何傷痕,亦無中毒、窒息、溺水等跡象。經檢測後得知所有人都因腦神經嚴重受創致死。
若將克利夫失去聯繫的時間推算為死亡時間,他們已死去四天。車上的空調減慢了屍體現象,如今只有腹部開始腐爛,尚未擴散至全身。我們唯有忍住悲傷,戴上口罩和手套,將屍體全部運出汽車,準備埋葬。
就算不去回想,死者那驚恐的面容依然記憶猶新:他們無一例外地瞪圓眼睛,嘴巴張得大大,四肢不自然地向前伸展,猶如臨死前極力逃避著什麼可怕的東西,卻在拔足奔跑的一瞬間被魔法變成石頭了。可憐的克利夫,他那對逐漸溶解的眼珠看起來是多麼的驚惶無措,彷彿將襲擊者的恐怖深深烙印在了瞳孔上。仁慈的上主,願那不幸的靈魂安睡在祢懷中,得享平靜與安息。
我們巡察了整個營地,依然找不到克利夫在電話裡談到的遠古放射蟲「代歐奇希斯」的完整屍體。我們又翻查了克利夫和助手的公事包,發現所有紙張、書本、照片都消失了,而每一部電腦的硬盤皆遭到嚴重損毀,無法讀取任何檔案。他們連夜趕出來的研究成果很可能從此湮沒。另外,所有電子設備的內部,包括電池、開關、電路板、電線、半導體、真空管……都被以某種奇怪方式重新組裝了。尤其是那座臨時無線電發射站,裡面全部零件曾被拆下來過,再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被裝嵌到最意想不到的位置。可是所有電子設備居然都運作如常。空調、冰箱、收音機皆是如此。我們無從猜測究竟是何人,基於何種古怪的意圖所導致,一切看上去比最低劣的惡作劇還要荒唐。連急救藥品也遭到了惡意搗亂:藥丸被丟進藥水瓶浸泡,棉花、紗布、膠布散落滿地,溫度計被打碎流出水銀,只有一瓶消毒酒精安然無恙。
A組隨行的2隻勇士鷹、8隻大力、6隻洛托姆、2隻火球鼠、4條水躍魚、3隻吉利蛋全部死亡。死因與隊員一致,皆為腦神經受損。我們點算了一下屍體數目,發現尚有5隻土狼犬失蹤。
待旅程結束以後,我們該如何向外界報告A組的情況呢?「克利夫在未向政府或學會申報的情況下帶領29人進入一片荒林,發現了足以改寫進化史的大型古代放射蟲,但之後遭遇事故全體罹難」?可是,那些本應存在卻消失的報告,被徹底改裝卻運作如常的電子設備又怎樣解釋?克利夫的研究沒有留下隻字片語,而營地目睹的情形只能讓人聯想到A組某些成員已經精神失常,導致了這場慘劇。確實克利夫有過濫藥的不良紀錄。假如將所見所聞如實對外公佈,公眾或許會理解成「喪心病狂的科學魔人假借研究之名 將全體成員引入死亡的危險中」。我們盡量避免去討論一些細節,如克利夫在電話裡提過的放射蟲特性,A組隊員的死狀,以及腦神經受損背後所暗示的意義。否則,每當雨後的料峭寒風吹進這片荒涼死寂的詛咒之森,那萬千枝如鬼魅般招搖的乾枯手掌會令每個人的精神崩潰。
考察活動宣告中止。已經沒有繼績尋找遠古生物的理由了。日落時分,所有屍體埋葬完畢,我們僅僅把汽油和備胎取走,將A組的4輛水陸兩用車原地棄置,便駕駛原來的2輛車折返。日光逐漸減弱,森林中彎道小道眾多,方向難以辨認,我們決定和起程一樣,透過臨時無線電發射站獲得GPS服務。一路上沒有任何人說過一句話。雖然能從每位隊員閃爍游離的目光中看出相同的疑問,但是誰都沒有勇氣把這種可能性說出來,害怕一旦出口就會成為事實……是的,發現遠古放射蟲並非什麼值得慶祝的事情。那種上天下海變幻自如的怪物若真的存在,一般人類根本無法與之抗衡。本次活動完全是輕率無謀之舉,那種怪物應該交給政府和軍隊對付……不,也許事實不是這樣的。真相是克利夫已經瘋了。他在電話裡撒了漫天大謊,將A組全員殺害,再把現場佈置成那種詭異狀況,最後自殺。畢竟死無對證,誰都無法證明那片邪惡的森林上演了何等瘋狂的事情。克利夫恰恰利用這點達成了自己扭曲的願望。我和懷特都上當了。從一開始就不該參加這種秘密進行的可疑行動……
也許我們18人無論體力上還是精神上都太過憔悴,以致無人留意到那被某種瘋狂意圖改造過的無線電發射站,正將所有人一步步逼上絕路。
注意到車輛大幅度偏離了返回莫爾塞姆的道路時,一切都太晚了。GPS提供的資訊不但是錯誤的,而且巧妙地把我們誘導到森林的心臟地帶。儘管嘗試過連接到其他網頁查詢路線資料,卻永遠顯示「無法載入」。我們在森林中徹底迷失了,隊中僅餘的1隻勇士鷹被派出偵察。我有預感牠不會回來。可怕的預感果然成真了。有隊員提議派出剩下的3隻土狼犬,但遭到懷特的拒絕。懷特似乎在土狼犬身上看到了某種希望。
我們的車輛在森林中漫無目的地左穿右插,企圖能找到一間民居,或任何能判別方向的地標。奈何前方只有千篇一律無窮無盡的樹林。衛星電話遭到臨時無線電站信號的強烈干擾而無法撥打。我在每一位隊員臉上看到了自己的絕望。但所有人都不敢去推想,為何克利夫死後依然有某股無形的力量在操控著被棄置的臨時無線電發射站。那將會是壓垮我們精神防線的最後一根髮絲。時近午夜,探路仍然毫無結果。我們決定停止搜索,在車上休息,明天日出起程。
由於無法入睡,我披上外套下車吹風。頭上是一片遠離都市光污染的夜空,繁星匯聚而成的璀燦銀河如點點螢火般美麗,稍稍撫平內心的焦燥不安。人類祖先就是仰望著這片星空,得到了天文曆法的知識吧。只可惜我們隊中無人懂得用星辰判別方向。過度依賴科技的代價就是求生技能的喪失。假如人類文明有朝一日拓展至外太空,這顆水藍色的生命之星在另一顆星球的夜空中究竟是什麼模樣?
意識從沉思中抽離之際,我留意到了天空的異狀:那本應在冰雪覆蓋的終北之地才有機會一睹的狀麗極光,如今竟彌漫在夜空上,交疊散發著綠色和橙色光芒。星空和極光本該是一片美景,我卻從中感受到一股不祥而險惡的意味……依稀記得自己在第三個夢境中反復見過這片景象,入侵洞穴的敵人總是伴隨著隕石和極光出現……倘若夢境是真實發生過的歷史,而克利夫所說的一切屬實,我應否如懷特主張那樣,將神話夢境與科學現實互相解釋呢?例如,遠古時代多次大舉入侵洞穴的異形生物;當今將克利夫團隊全員殺害後改裝電子設備的……或許都是那種被存活在隕石中的超級病毒所寄生的放射蟲——「代歐奇希斯」?
早在元古宙時期便高度進化的代歐奇希斯之所以沒有稱霸地球,也許是因為牠們急於和地球的另一上古生物爭霸:在地下洞穴中沉睡億年的超智慧型生物。洞穴很可能與克利夫團隊探索到的廢棄礦場相連。在無數世代中,每逢隕石撞擊地球,來自宇宙的代歐奇希斯就會大批聚集到洞穴前,與長眠在此的超智慧型生物開戰。超智慧型生物在洞穴佈置的奇異礦物,將絕大多數的代歐奇希斯分解成有機物。倖存的代歐奇希斯死亡後,屍體被洞穴周圍的土壤掩埋,於不同的年代層位形成化石。這就解釋了為何世界各地沒有發現代歐奇希斯,而牠們都聚集在莫爾塞姆東北森林的原因。那麼三億年前的蓋諾賽克特,一億年前的化石飛龍,為何要跑到地下洞穴去晉見超智慧型生物?為何萬古沉眠的超智慧型生物連代歐奇希斯大舉入侵亦毫不在意,卻會因為一隻孤身前來的蓋諾賽克特或化石飛龍而甦醒?
雨後的夜風撲打在大衣上,分外清泠。直到周圍響起土狼犬狂暴的吠叫聲,我才注意到那隻「異形」已經出現了:牠的模樣是如此的滑稽而可憎,既似某種在極力偽裝成機器人的變形生物,又似一台廢棄的機器人被瘋狂改造成某種怪異生物的造型;細長的四肢和圓形的頭顱具有人的形態,各個器官就像不同機械部件被裝嵌連接起來;全身包裹著一層以未知物料製成的柔韌皮膚;手臂由兩條分別為橙色和暗綠色的柔軟觸手組成,如電線般不自然地纏繞在一起;雙腿擁有類似棘皮動物的尖形觸角,呈流線形;木無表情的臉上除了兩個形似眼睛的黑色凹洞外,還有一道自上而下將整張臉劈成兩半的垂直刀疤,彷彿褪下那層皮就能看見包藏在內部的恐怖核心……牠的外表比任何科幻小說裡的機器人還要離奇,比任何神話傳說中的惡魔還要醜陋。毫無疑問,眼前是克利夫花畢生之力苦苦追尋的宇宙病毒:代歐奇希斯。
直到牠出現的一刻,心中疑團終於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對克利夫深深的歉意,以及流竄於全身血液中的古老的恐懼感——那種被封印已久,只存在於早期人類社會的,害怕被另一物種支配的恐懼。
代歐奇希斯貌似還沒發現我。牠像章魚一像散開細長柔軟的觸手,頭上腳下地吸咐在水陸兩用車的車頂上。橙綠相間的觸手滑進窗戶縫隙,從內打開鎖後,便如一大片海藻滑了進去。這幅只屬於恐怖電影的瘋狂景象如今竟然在眼前上映,而我卻因為極度的恐懼,只能如石像般杵在原地,呆呆見證這一切。3隻土狼犬圍在車下狂吠,卻沒有一隻敢撲上去。不一會,眩目的白光從車內向外擴散,猶如車廂內有閃光彈爆炸。用不著確認乘客的安危,也能猜到他們已因腦神經受損而死。
代歐奇希斯沒有放生的打算,只見牠倒爬出車窗,跳蛛似的向後彈躍,細長的觸手在夜空飄揚,便輕輕落在了另一輛車上,動作噁心之極。包圍車頂的觸手正當要打開窗戶時,牠毫無表情的撲克臉突然轉向這邊,向我看了一眼……眼神相接,一股強烈的殺意湧入全身。我想立即拔足飛奔,雙腿卻如灌注了水泥,無法動彈。同一時間,渾身一陣劇烈疼痛,使我不由得單膝跪下。體內彷彿有無數把火焰在燃燒,被炙烤的皮膚和肌肉一塊接一塊抽搐。我驚恐萬分,緊緊抱住發抖的身體,卻愕然發現身體在發亮……沒錯,黑衣大衣下面宛如覆蓋著數十盞六角形的日光燈,正一明一滅地交替放光,以致我的身體看起來像一台剛剛啟動的機器。身上每一處都在發燙和疼痛,體內一股被壓抑已久的能量即將要釋放出來。面對死亡的威脅,我竟有種要瘋狂大叫的衝動,軀體彷如被邪靈附身,跪下的左膝慢慢站起,滿佈血絲的雙眼緊盯代歐奇希斯不放,嘴巴張到極限,牽動臉頰露出狂笑……就在下一瞬間,我的腹部一陣鼓噪,橫隔膜傳出一股高密度的尖銳音頻,猶如千萬隻音箱蟀同時振動腹部的共鳴器而發出的蟲鳴。四周的樹葉一陣亂顫,瑟瑟而落。
噪音持續了約二十秒。待痛楚漸漸平伏後,代歐奇希斯已經化為爛泥地上的一灘橙綠色水漬。
那段尖銳的噪音是我一輩子聽過最荒唐、最瘋狂的聲音。當到我意識到這把聲音來自本身,並與那位見識廣博的語言學朋友描述一致時,不禁陷入深深的自我厭惡當中。那位朋友沒有說謊,父母和莫莉講的都是實話,我在進入催眠狀態時確實做出了詭異的舉動。在夢境的提示下,這股噪音的作用已經很清楚了:用來對付超智慧型生物的死敵代歐奇希斯。它似乎具有某種獨特的振幅,能令代歐奇希斯那堅韌的身體組織融解。
與此同時,我感受到自己的心靈和某種外來的意志融合了:一把只有我聽得到的聲音在耳邊說話……嗯,我知道,你就是鋼鐵市化石堆裡那顆溶化在掌心的石頭吧。你不是幻覺,而是真實存在著的,從那時起一直潛伏在體內,以夢境形式將一切古老而遭到遺忘的知識教授予我,又以催眠方式企圖掌控我的身體。在你的暗示下我離開家鄉,搭上遊輪,加入考察隊,來到這片萬古沉寂的邪魔之森。直到剛才與代歐奇希斯正面對決,情況危急,我們才達致同步。
你說,我們該動身了。可是,去哪呢?哦,對了,去朝見一位聖者。這是我們原來的目的地吧。聖者便是夢中那位在洞穴裡存活了數十億年的超智慧型生物。祂的名字叫生態平衡者「基格爾德」(Zygarde)。祂來自時間之外、空間之外的另一個無限遙遠的浩瀚宇宙。祂與銀河系同壽,與天狼星齊光。當祂從閃耀的群星之間降臨到這顆蠻荒愚昧的星球上,地球還是一塊剛剛冷卻的鐵塊,連綿數百萬年的大雨塑造了最初的地貌。沒有森林和草原,沒有湖泊和雪山。滄溟巨鯨尚未於太古的深海中誕生,陸地巨獸尚未在舊日的岩漿中形成,兇暴的青空之龍尚未橫絕天際,巍峨的生命巨人尚未將足跡遍佈大地。一切生命維持在原核生物的狀態,首批菊石獸和萬年蟲要等二十億年後才出現。偉大的基格爾德便已紮根於此,默默注視著星球的一分一秒。祂在無數世代中保護了地球的水和大氣層,抵禦了來自宇宙的攻擊。祂見證了生命無數次的繁盛與殞落,並在生態系統嚴重失衡時出手糾正。當新生代的人類偶爾在夢境中一窺其身影,祂便以盤繞中庭的宇宙蛇——「塵世巨蟒」(Midgard Serpent)耶夢加得(Jörmungandr)的姿態出現在神話傳說中。
我們要去見祂……對,將祂從亙古沉眠之中喚醒。因為平衡已經遭到打亂,新的秩序需要建立。我們將站在時代的懸崖前,眺望另一座屬於未來的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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